PRODUCTION Bond [Yue/Shu]
Data Type:review
Author:Liu, Qi-chan 
Title:Reflections on Yuju Shakespeare Bond [Yujutuan Yue/Shu guanhou suixiang]
Source:Michigan Chinese American News [Mixigen xinwen]
Place:Michigan
Date:2011/4/29
Language:Chinese
Abstract:This review talks about cross-dressing conventions in both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s as well as conflicts between races. The arrangement of this production highlights the possible unhappiness after the "happy ever after" ending due to male bonding.

「悶無端、情難已。鴛鴦繡罷慢尋思。一心願得郎如意,恩愛白首不相離。怎奈是父命條條須謹記,孝悌傳家將我羈。怎奈是煙雨霏霏紅滿地,春華容易到荼蘼。鳳兮鳳兮何所適,愁上加愁費猜疑。浮生如萍寄,但傷知音稀。」

春寒料峭的四月裡由王海玲率領台灣豫劇團在密西根大學的孟德爾頌演藝廳為安娜堡地區帶來一場藝術與文化的饗宴。劇團表演的戲目是以莎士比亞的舞台劇《威尼斯商人》為原型而改編的豫劇《約/束》。

中國戲曲是綜合唱、念、作、打的一種藝術表演方式。和西洋戲劇比較起來應該更接近歌劇或歌舞劇的形式。而豫劇在中國戲曲中更是注重唱的戲種。戲中主要的情節和角色的思想多由大段的唱曲來表現。這一齣戲裡如何用中國戲曲的風味將莎劇的精神樣貌表現出來,在在考驗著編、導和演員的功力。

稍微有點年紀的人也許可以在記憶中喚出小時候看戲的影像—在廟前簡陋的舞台上,或是村邊的空地上,沒有佈景,只有一桌二椅,甚至只有兩個板凳,這樣簡單的道具就足以架構一個花花世界。椅子在桌子兩側朝著觀眾,這是客廳;椅子在桌子後面,這是書房、衙門或是金鑾殿;椅子在桌子上面,這是在城樓或是山巔,甚至可能是雲霧瀰漫的七重天。或許是由於這樣的極簡和虛擬,中國戲曲在演變的過程中逐漸配套產生了一些固定的舞台動作。這些制式的舞台動作讓觀眾不需要言語的敘述便可了解這些動作的意涵。譬如說在舞台前方對著舞台後方抬腿跨步再往前走幾步,這代表了跨過門檻進入廳堂的動作;在舞台前方繞個兩三圈,這代表了從一地到另一地的動作,可以說中國戲曲的空間和舞台裝置不在舞台上而在觀眾的腦海裡,演員提示了動作而觀眾必須自己去描繪出一片山水實景,一齣戲要靠演員和觀眾的歡笑來共同完成。

二十一世紀的今日,民眾的娛樂多樣而新奇,傳統戲曲為了吸引觀眾,也有不少求新求變的嘗試,像《約/束》一戲有新創的劇本,典雅優美的詞曲,鮮亮華麗的服裝打扮,舞台布置也高雅悅目,然而在這些改革之下,傳統戲曲的基本樣貌—虛擬的空間,固定的舞台語言—仍然維持著,那麼當一個劇團在一些不熟悉這些傳統樣貌的觀眾—國外的觀眾,甚至國內電子時代長大的年輕孩子—面前表演時,如何教育觀眾,增加觀眾的了解度,應該是一個很值得思考的問題(或許在節目單上除了劇情概要之外再加入一些基本知識的提示是一個簡單可行的方法)。

如何吸引觀眾,讓年輕的孩子放下聲光刺激的電子玩具,坐下來慢慢欣賞一齣淺吟低唱,水袖輕拂的傳統戲曲,從遠的來說關係著文化的傳承,從近得來說關係著劇團的生存,這是現今每個傳統劇團都得面對的現實吧!

中國戲曲裡以男演員扮演旦角自古有之,自清中葉禁女伶後乾旦之風日盛,上世紀前半京劇界更有梅蘭芳、程硯秋等四大乾旦。之後女伶逐漸抬頭,至今一些劇團反以女演員為主,像台灣豫劇團的主要角色,包括小生、老生都由女演員擔綱。本行是花旦的王海玲反串演出集老生、花臉、丑角於一身的夏洛一角,對於她,或是任何演員來說應該都是極高的挑戰。演出後與觀眾對談時王海玲即興表演一段紅娘來表現她原本的行當,貼著鬍鬚,穿著一身大食人戲服的王海玲在身段和唱腔中讓台下觀眾看見一個年輕活潑的俏紅娘模樣,可見她的功力。

莎士比亞所處的伊莉莎白一世時代也禁止女演員,舞台上的女角都由年輕男孩子扮演,電影「莎翁情史」裡也反映了這一段歷史。所以在那個時空裡演出「威尼斯商人」時女主角波兒夏應該是由男演員演的女角色去演女扮男裝的戲。就像由台灣人組成的與劇團裡的女演員用中國話(河南話)去詮釋四百多年前的英國人寫的在義大利威尼斯發生的故事裡的男角色一樣。戲劇本身就是一個顛倒乾坤的模擬世界。《約/束》的劇情是演尼斯府的安員外為他的好友巴公子作保,向大食人夏洛借三千兩銀子,約定如果到期不還夏洛便可以從安員外身上割下一斤肉。巴公子用這三千兩銀子去追女朋友慕容天,希望贏得這位富家女的愛(和隨之而來的財富)。慕容天的父親去世之前為她訂下了一個擇婿良方,他留下三個分別金、銀和鉛打造的籠子;每個籠子裡各有籤詩一首。波兒夏的追求者必須選擇一個籠子並由籤詩來決定他是否能成為慕容天的夫婿,巴公子在慕容天的暗示之下正確地選擇了鉛籠而得以贏得美人心(和財富)。慕容天送給巴公子一枚定情戒,並要求他發誓至死戒不離手,此時安員外傳來信息,他在海外貿易的船隻沒有一艘如期回港,所以欠夏洛的三千銀兩也已過期未還。夏洛正磨刀霍霍準備從他身上割下一斤肉,巴公子帶著慕容天的錢與夏洛商議,願意歸還欠款的三倍以撤銷當初的合同,夏洛由於飽受安員外的排斥羞辱而恨之入骨,視錢如命的他寧願捨棄這筆款項也要置安員外於死地。此時扮成男妝的慕容天趕到,宣稱按照合同,夏洛有權從安員外身上割下一斤肉,但是必須不流一滴血,否則便是死罪。夏洛無奈只好放棄割肉的權力,並且按照律法,他的財產也得一半充公,一半給了安員外。安員外並要求夏洛要「歸化中土,不再穿著奇裝異服」。沒有認出自己妻子的巴公子向慕容天表示要送他一個禮物以示感激,慕容天為了考驗夫婿便要求他手上的戒指。巴公子本不願意,然而在慕容天的強求和安員外的催促下只好把定情戒贈與救了安員外一命的慕容天,接下去的發展是慕容天大發嬌嗔,巴公子多陪不是,最後一場皆大歡喜大團圓。

《約/束》這齣戲將地點定在虛構的中國尼斯府,而猶太人則改寫成大食人(不知道這齣戲若在阿拉伯國家演出將會得到什麼樣的反應)。莎士比亞和明萬曆大約同時,萬曆朝有一位很有名的外國人(不是大食人夏洛),是耶穌會教士義大利人 Ricci ,他取了個中國名字叫利瑪竇並且為了傳教而脫下洋服改穿儒裝,主動「規劃中土」,不再穿著奇裝異服,他努力學習中文,能用中文寫文章,並且將「四書」翻譯成拉丁文,他製作的「坤輿萬國全圖」是中國第一幅世界地圖,並且和徐光啟共同翻譯「幾何原本」。對中國的科學發展作極大的貢獻。徐光啟在他的影響之下受洗成為虔誠的基督徒,而他的努力也為基督教在中國的發展種下了根基。

同時期的莎士比亞塑造了一個極其狡猾而且貪婪殘忍的猶太人夏洛,而其他角色則是高貴慈悲(這些慈悲只能施於跟他們一樣的人身上)以獲得他更是卑鄙可笑,戲裡對他最殘忍的懲罰是要他摒棄猶太教歸化為基督徒。這些應該都是那個時代對猶太人的態度,然而莎士比亞畢竟是天才橫空的作家,他在醜化嘲諷之餘還是讓夏洛大呼「猶太人沒有眼睛嗎?猶太人沒有手嗎…」表明猶太人也是有血有肉有愛有恨的人,跟基督徒沒有不同,而他之所以恨安東尼奧(安員外)入骨也是由來有自,然而因為這齣戲普受歡迎,猶太人的形象因而被深度刻板化,以至於後來希特勒時代甚至以此劇為工具來醜化猶太人,令人對他們產生敵意,經過希特勒屠殺猶太人的慘劇後,現在的人觀看這齣戲時不免對夏洛有了一份同情,想起那些以種族和宗教為由而可以不將人當人的年代,真是慶幸吾生也晚,因為深知愚駑如我,若生在彼時彼地必不能逃脫成為壓迫者或被壓迫的命運,二者皆非我願,因而慶幸能活在人道精神抬頭的今日,然而在審視當前,類似的偏見依舊陰魂不散地飄盪在世界的各個角落,甚至是自稱文明的社會裡,自居高態,是不同於我之人為落後野蠻而必欲強改之,不禁讓人長嘆,慈悲、正義,多少殘暴假汝之名而行!

這齣戲圍繞著一斤肉的約束和一只定情戒的約束而發展,展現了友情、愛情的複雜性,也討論了慈悲和正義,怨恨與包容的相對面。戲裡還有一個隱性的約束,那便是慕容天的父親為她定下的擇婿方式,以她父親的立場而言,她必須為了保護女兒而設立這些規矩,事後也顯示他的保護似乎是正確的,然而在慕容天的立場,他對於自己沒有選擇夫婿的自由不是沒有抱怨的,戲裡用鳥籠來存放慕容天的三個擇婿選項倒是很切題。不管編導是否有意為之,鳥籠的確給人禁錮的暗示,最終選到如意郎君的慕容天會感激他父親的苦心嗎?在父親大如天的四五百年前,戲可以這樣編。如果莎翁是現代人,他會怎麼處理父母子女的問題呢?親子關係的平衡點在哪裡?對子女要給予多少保護,多少教導,多少限制,多少自由,這樣的課題如果莎翁在世,大概也會扯著頭髮大叫: 「To nag or not to nag, that is the question(該嘮叨還是不嘮叨,那是問題之所在)!」吧!

《約/束》的最後一幕停格在慕容天與巴公子拜堂,而慕容天獨自走出台前獨立,這樣的安排似乎在大團圓的結局裡捻針一劃,將那個圓戳出一個缺口,暗示著一份隱隱的憂傷,巴公子對慕容天的愛意不假,但戲裡開頭便演到他自稱「我浪費成性散家產,負債累累步步艱」。而他追求慕容天是為了她「富貴能傾半邊天,若能訂親門楣換,債務償清保平安」。追求的動機不純,感情未必不真,然而一個能將家產散盡的少爺能成為終身依靠的良人嗎?戲裡並暗示了巴公子和安員外感情曖昧。似乎超出了朋友的情誼。聰明如慕容天已經感覺到自己那隱約明白卻又不能言說的複雜情緒。此外,冰雪聰明的慕容天犯了一個聰明過頭的毛病,她輕輕一誆就讓巴公子把發誓會生死不離的定情戒送給了她自己扮演的匡先生,殊不知感情需要經營,不需要考驗,而她非要求證。所以替自己求來無謂的煩惱。在她看來,那是誓言的違背,是感情的破滅。雖然她輕饒了夫婿,但是懷疑的種子已經開始萌芽,因而歡天喜地的結尾卻隱藏了淒風苦雨的開端。劇中的處理讓人留下一絲惆悵,但是也讓人佩服編導的細心,把人心的糾結複雜,把生命的不可預測和難求圓滿委婉地呈現出來。也就是這一筆,讓「約/束」走出傳統戲曲的框架而呈現出現代感的藝術精神。

演出結束後筆者在洗手間裡聽到隔壁間的女士跟她的朋友說: 「真是奇妙,我一句中文也聽不懂,但是我完全能領會,而且非常、非常享受這場演出。」廁所裡的評語雖然沒有劇評家的振振之詞,但是對一個劇團、編劇和翻譯來說,還有什麼比這個更直接更真實的讚詞呢?